青面獸楊志 胸有壯志卻遇靖康奇禍
楊志在第十一回《梁山泊林沖落草，汴京城楊志賣刀》出場，且看他：“頭戴一頂范陽氈笠，上撒著一把紅纓；穿一領(lǐng)白緞子征衫，系一條縱線絳；下面青白間道行纏，抓著褲子口，獐皮襪，帶毛牛膀靴；跨口腰刀，提條樸刀；生得七尺五六身材，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，腮邊微露些少赤須；把氈笠子掀在脊梁上，坦開胸脯；帶著抓角兒軟頭巾”，好不威武雄壯！關(guān)于楊志這一身裝扮與《三朝北盟會編》卷一三四所記：“劉忠初聚兵于東京，號花面獸，其眾皆戴白氈笠，又號白氈笠。”
書中寫：“此時殘雪初晴，薄云方散。溪邊踏一片寒冰，岸畔涌兩條殺氣。一往一來，斗到三十來合，不分勝敗。”可謂是棋逢對手，將遇良才。面對白衣秀士王倫的詢問，楊志昂然說出了自己的來頭：“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后，五侯楊令公之孫！”也就是說，楊志是北宋初年威名赫赫的楊無敵楊令公的后人！然而，就是這樣一個苗正根紅的英雄人物，卻被現(xiàn)實一步步逼到了落草為寇的境地。金老爺子批點楊志賣刀一折，全是諸如“豪杰失路往往遭此矣，寶刀不能哭，其奈之何哉”、“一路寫楊志軟順，并無半點剛忿，止為英雄失路一哭”、“英雄可憐，至此方說他一句”、“英雄可憐，至此方自表一句”……盡皆是帶嗔帶哭之語、和血和淚之墨。
歷史上的楊志是否楊家將門之后已不可考，但正史記載他本人的確是曾經(jīng)落草為寇，以至招安后雖然在正規(guī)軍中的職位不低，還是屢屢被人斥為“招安巨寇”，頗不得志。如《三朝北盟會編》卷四十七引《靖康小雅》就記：“翌日，賊遣重兵迎戰(zhàn)?！邪簿蘅堋瘲钪緸檫x鋒，首不戰(zhàn)，由間道徑歸。”楊志被招安后隸屬陜西名將種師道麾下。
這里簡單說一下種師道其人。種師道的家世顯赫，其祖父種世衡是仁宗朝的西北名將，威名震懾西夏。種世衡共生八子，分別為種古、種診、種諮、種詠、種諤、種所、種記、種誼，皆在種家軍中擔(dān)任各級軍官，真正的七狼八虎，英雄輩出。種詁、種診、種諤、種誼均有大戰(zhàn)功，其中種諤在《水滸傳》被稱為“延安府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”。種記是種師道之父，到種師道這一代，種家子弟已是三代從軍，數(shù)十人戰(zhàn)死沙場，功勛蓋世無雙，種師道則被《水滸傳》中稱為“渭州小種經(jīng)略相公”。那豪情蓋世的魯達(dá)在人前人后一口一句“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”或“小種經(jīng)略相公”，并以自己在“小種經(jīng)略相公”底下干過活為榮，足見種師道的影響力非同尋常。
生活在燕地霍陰一帶的漢人的馬植為了幫助自己的故國大宋能收復(fù)被遼國侵占的燕云十六州，向宋徽宗進(jìn)獻(xiàn)了一條驚天大謀：聯(lián)結(jié)女真人夾攻遼國！馬植的計策得到了好大喜功的宋徽宗等人的賞識，和女真人訂下了“海上之盟”，約期共擊遼國。
不過，大宋朝還沒和女真人結(jié)盟之前，遼國已經(jīng)被女真人打得快喘不過氣了。所以，對于這種結(jié)盟，種師道是反對的，他說：“我們和遼國自從澶淵結(jié)盟以來，世代友好，已經(jīng)有上百年了，現(xiàn)在女真攻打遼國，我們作為遼國的鄰國，就好比眼睜睜看著強盜闖入了鄰居家，我們不能救助他們就算了，還要乘人之危，加入強盜的行列，和強盜一同瓜分他們的家產(chǎn)，可恥?。 保ā敖袢罩e，譬如盜入鄰家，不能救，又乘之而分其室焉，無乃不可乎！”）有宋一代，重文輕武，種師道身為武將，在朝廷上說不上什么話。宣和四年，宋朝平定了方臘之亂，正式出兵征遼。楊志的名字赫然出現(xiàn)在征遼大軍軍官的名單中！
《三朝北盟會編》卷六記：“宣和四年六月，童貫至河間府，分雄州、廣信軍為東西路。以種師道總東路之兵……趙明、楊志將選鋒軍?！薄端螘返谝话倨呤鍍裕罕说谑潦迦~?！靶退哪耆露呷?，遣童貫為陜西、河?xùn)|、河北路宣撫使……趙明、楊志將選鋒。”可惜，燕京一戰(zhàn)，因為前線指揮官劉延慶（與岳飛、韓世忠、吳玠齊名的 “中興四大將”之一的劉光世的父親）的一誤再誤，宋軍全盤崩潰，“自熙、豐以來，所儲軍實殆盡”。
征遼國是失敗了，但楊志的故事還沒有結(jié)束。女真滅亡了遼國，把下一個侵略的目標(biāo)對準(zhǔn)了繁華富庶的大宋朝。《三朝北盟會編》卷四十七記錄了女真金兵入侵兩河，橫行河?xùn)|、河北的事略：“自賊入寇，兩河、河北更無一戰(zhàn)，河?xùn)|大小雖有數(shù)戰(zhàn)，惟孫翊、折可求、種師中之戰(zhàn)，有可以與賊相持勝負(fù)之理，至于敗也，誠可惜哉，故臣比有說焉。其余焦安節(jié)敗于團(tuán)栢，冀景敗于交城，楊志敗于盂縣，解潛敗于南關(guān)，范瓊敗于介休，劉韐敗于平定，張灝?dāng)∮诠鶘?，皆望塵而走，或交鋒而退，無足紀(jì)也。”
這段記錄里所提到的大小將官，在兩宋年間都是很有名氣的。折可求、種師中就不用多說了，都是“折家軍”、“種家軍”里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娜宋?，孫翊是后來援救太原時壯烈犧牲的高級將領(lǐng)，而解潛是后來韓世忠“韓家軍”中的金牌戰(zhàn)將，劉韐則是名將岳飛的第一任上司。
在這種大背景下，楊志雖然兵敗于盂縣，卻也不足為恥。（宋金交戰(zhàn)的初期，宋軍主要是對那些來自白山黑水的女真漁獵民族不熟悉，連連吃虧，隨著岳飛、韓世忠、吳玠等年輕一代將領(lǐng)的崛起，就多次找得女真人找不著北。）上面提到的《三朝北盟會編》卷四十七所引《靖康小雅》，其實是著重記載了種師中入援太原，至榆次殺熊嶺，數(shù)戰(zhàn)不利，最后身死的悲慘過程。
榆次殺熊嶺之戰(zhàn)，種師中部“中乏食三日矣。戰(zhàn)士日給豆一勺，皆有饑色”，在金軍的重重圍困下，宋左、右軍皆潰，前軍又逃散，種師中只好帶著殘余部隊以神臂弓御敵，且戰(zhàn)且走，苦苦支撐。自卯時血戰(zhàn)到巳時，種師中體被四創(chuàng)，血染戰(zhàn)袍，官軍潰散，胡騎四集，身邊只剩下一百余親兵小校，形勢越來越危急。有部將換名馬給他，請他趕快逃命。種師中卻慘然一笑，謝：“吾大將也，事至於此，不當(dāng)求生，爾曹亟去，無攖賊鋒?！毖援吿岬稓⑷霐酬嚕?zhàn)而死。將士們大為感奮，再無一人逃走，全部壯烈殉國。
在這場惡戰(zhàn)中，《靖康小雅》雖記“‘招安巨寇’楊志為選鋒，首不戰(zhàn)，由間道徑歸?！钡珦?jù)李綱《梁溪集》記載，榆次殺熊嶺之戰(zhàn)楊志是有功的，“武節(jié)郎楊志，昨隨種師中先次收復(fù)榆次縣。大兵既潰，志不免退師，諸將散逸，志獨收集殘兵，保據(jù)平定，屢次立功，殺退賊馬，理須徼賞?！?/p>
種師中兵敗殉國，諸軍自是氣奪，且曾震西夏人近百年之久的“種家軍”也宣告解體。楊志此后改隸兩河宣撫副使劉韐。在劉韐麾下，楊志曾在壽陽縣界“攻擊賊馬及殺獲近上首領(lǐng)，赴墜崖谷，死者甚眾”，立下戰(zhàn)功。也就是說，在《水滸傳》中，楊志時時念叨的——“指望把一身本事，邊庭上一槍一刀，博個封妻蔭子，也與祖宗爭口氣！”在現(xiàn)實中，他是有所實現(xiàn)的，只不過，大宋王朝突遭數(shù)百年不一遇的“靖康奇禍”，大廈轟然倒塌，無數(shù)人、事都淹沒在大地所激濺起的砂石和塵土中去，再也看不見了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