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國維之子回憶 王國維遺孀曾留遺書意欲殉情

父親的突然去世，為家中籠罩了一層愁云慘霧，每個人都食不下咽，即連仆傭亦不例外。由于母親無心料理三餐，家中當(dāng)時常不舉炊，每天從“高等科”廚房，送來兩餐包飯，大家都是略動筷子，即照原樣收回去。后來由錢媽把家事接下來，又開始每日由成府小店送來預(yù)約的各種菜蔬，再行自炊。

母親那時每天都到成府剛秉廟，為父親棺木油漆督工，漆了幾次后，外面加包粗麻布，再漆，再包，共包七層之多，然后再加漆四五次，到后來，其亮如鏡，光可鑒人。那時用的并非現(xiàn)在的快干洋漆，而是廣漆，每一層必須等待干燥！才能再漆，費(fèi)時不少。時當(dāng)盛夏，辛苦奔波，還在其次，最難耐的是廟中隔室另有一具棺木，是早幾時北平學(xué)生示威運(yùn)動中被槍殺的一名清華學(xué)生，因棺材太薄，又未妥善處理，遠(yuǎn)遠(yuǎn)就聞到陣陣尸臭，母親亦未以為苦。

接著購地、挖掘壙穴，也是她在忙著，錢媽悄悄地對我說，讓她去忙，這樣可稍減悲痛的心情。

有一天下午，母親正好又到墳地去看工人修筑墓穴去了，家中別無他人，我因要找些東西，請錢媽幫我抬箱子，抬下第一只，看見箱面上有一封信，是母親的筆跡，上面寫著我的名字。當(dāng)時我立刻聯(lián)想到從父親衣袋中取出來的遺書，馬上感到一陣心跳手抖，知道不是好兆。好容易把書信打開來一看，是母親的遺書！大致是叫我們把父親和她安葬以后，即籌劃南歸，回到家鄉(xiāng)去依舅父及姨母生活。父親的恤金，清華原定每月照付薪金到一年為期，由三哥按月領(lǐng)了匯給二哥管理，合并其他的錢，勉強(qiáng)夠我們的生活教養(yǎng)費(fèi)。這突如其來的事情，對一個不足十四歲的孩子來說，簡直不知所措。幸虧錢媽比較冷靜沉著，她叫我不要聲張，即使是家人面前也不要提。她問我與母親較好的有哪幾位太太？我說西院一號陳伯母（陳達(dá)教授太太）、四號鄭伯母(鄭桐蓀教授太太)和南院趙伯母(趙元任教授太太）等三人比較接近。兩人商量一下，覺得陳伯母太老實(shí)，不善言詞，恐怕說不動母親的心意。趙伯母心直口快，將來說漏了口，全園皆知，是很尷尬的事。只有鄭伯母，說話有條理，行事很謹(jǐn)慎，且與母親最談得來，因此馬上去與鄭伯母相商。她叫我不要驚慌，她一定會盡力說服母親的，要讓母親看在兒女的份上，多管大家?guī)啄?。然后在家中，由我哀求，錢媽解勸，三人合作，總算打消了她的死志。當(dāng)母親說了一句：“好吧，我再管你們十年?！蔽也湃玑屩刎?fù)地放下了大半心。

那一年里面，母親要出門，我必定要問她到那里去，有時她煩了，就說我不該管她的事。盡管這樣，我還是偷偷地在后面跟著，一直看到她去的地方，我才回家。有時她出去遲遲不歸，我和錢媽兩人總是提心吊膽的，等到見她進(jìn)門才安心。那年秋季我本該入學(xué)，可是不放心母親，我推說對學(xué)校的規(guī)矩都不懂，除國文外連阿拉伯?dāng)?shù)字也不認(rèn)識，無法上學(xué)。趙伯母曾數(shù)次相勸，我仍以這個理由推拒了。

民國十七年陰歷六月中旬，學(xué)校已放暑假，我們才摒擋南歸，三哥送我們到塘沽上船后，仍返平在清華任職。到上海后，因行李什物太多，在二哥處略作停留，即返回原籍外祖父家定居。我們有兩位舅父和一位姨母，都比母親小，他們之間，手足之情的深厚，是少見的，母親得到他們寬慰，精神逐漸振作，一一安排我們?nèi)雽W(xué)。

民國二十五年夏天，三哥和四哥都已成家，都在海關(guān)任職，且同住一處，母親隨他們住在上海，小舅父亦在滬經(jīng)商。我想到當(dāng)初母親對我們有“十年”的承諾，有些擔(dān)心的問小舅父，他說：“傻瓜，現(xiàn)在生活得那么幸福，你們又肯用功上進(jìn)，她有什么理由想死呢？”